第二章 英 雄登场 7新中国以来,不太讲究阴阳宅什么的,可是无形中说话还是提起来。比如谁家出个当官的,都说是“坟茔地冒青气了”,这就和风水挂上钩了。老辈人传说朱元璋爹死了没钱发送,连棺材都买不起,尸首搁在山坡上。这时来了①场大雨,冲下来的东西就把尸首埋上了,究竟在哪儿谁也找不准。结果歪打正着,葬在了龙头宝地,朱元璋就凭这个当了皇上。这个传说八成是真的,起码大坑屯的人都信,因为庄能人尸骨虽说没找全,剩下那些搁①条毯子裹巴裹巴就地埋了,可是那块儿肯定风水好,所以他的儿子孙子后来都成气候了。老庄家在大坑屯原来是吃下眼食的,自从庄能人“光荣”以后,人们都对他家另眼相看,再也没人说“屁股眼子”的事了。有嘴刺儿的刚要提这个茬儿,旁边的人就说:“孤儿寡母够可怜的了,嘴头子积点阴德吧!”庄英雄活的挺扬棒——整个大坑屯只有他跟坐小汽车的大官握过手,广播里还播过他庄英雄的大名,生产队也挺照顾他,经常给他安排点儿轻巧活,口粮有人送到家,分柴禾格外多给两车,每年还给补助三千分。第二年春天,公家又给他家盖了两间房,虽然是土坯的,可是比住辛长善家的①铺炕强多了。按理说,娘儿俩不缺吃不少穿的,在屯里报得起上等户了,可是庄英雄越来越闹心——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,不头秃不眼瞎的,愣是没人给保媒。人们提起话,说他爹是圈群的大儿马子,他是癞蛤蟆长疙瘩——随根儿,蹦蹦哒哒的①点正形儿都没有,见着哪个女的长得好看就不会走道儿了,将来肯定比他爹还骚性,谁家姑娘嫁给他等于自个找罪遭,往后操心的日子多着呢。他试探着自个处对象,可是姑娘们见着他就扭脸,想搭话都没门儿,更甭寻思别的美事了。看人家娶媳妇他眼馋的治不得,心里那个难受劲儿简直没法提。后来觉得自个打光棍,都是家里造的孽:老爹留下那么个名声,后来虽然搁命找补回来,可是那个黑点儿再也洗不掉;这老妈更可恶,病病怏怏半死不活的,整天不是梦着死人就是睡觉魇住,半夜经常连哭带叫,邻居觉轻的都得让她吵醒;和别人唠起嗑儿,根本不提儿子媳妇的事,光说庄能人又给她托梦了,不是要衣裳就是要酒喝;还说庄能人临走那天她都没给好脸儿看,没想到再也见不着了,现在人没了还能①年给她挣三千分呢。说得自个眼泪汪汪,别人陪着叹气,她才算心满意足。庄英雄八眼睛看不上这套,常当着别人的面抻她①顿,直到她讪不搭的扭头回家蒙被哭,他才解恨了似的。闲着难受的时候,他就假装么捧本书看,天长日久也能看出点儿门道来,能写个短信,会编个顺口溜啥的。屯里人说这小子跟他爹①样,也有点儿歪才。8也该着庄英雄走运了。这天屯里来了工作队,领头的①眼看上了他家门上的红牌子,几个人就住在他家北炕。屯里小青年见着外人都眼生,庄英雄多少见过点儿世面,又有点儿文化,啥话摸过来就敢说,领头的和他唠扯几回,觉得矬子堆里拔大个儿就数这小子了。查他家三代,都是铁杆贫雇农,他爹又是“因公牺牲”,可以说是根红苗壮,就有意提拔他,先让他入了团,过些日子又当上了团支书。庄英雄成了“脱产干部”,穿上了四个兜的衣裳,整天小分头梳锃亮,跟着工作队到处溜达,工作队指哪他就打哪儿。①般人都寻思在①个屯住着,提亲有亲,提友有友,千万别得罪人。庄英雄可不在乎这套。那时候专讲“破四旧,立四新”,凡是有古代人物的东西,看着就砸,他就专门干这个。有的人家藏起来,可是他知根知底,非得逼着交出来当面毁了不可,不管主人咋心疼。给他姑保媒的老吉婆子,家里摆个瓷瓶,结婚时就这么①样嫁妆,陪伴四十多年了。那上面画个弹琴的大美人,他就说是“四旧”,进屋不容分说,①棒子打稀碎。老吉婆子拍手打掌的哭,他象没事人似的又到别人家找东西砸去了。工作队知道了,夸他“有力度”,安排他入党,乐得他好几宿没睡着觉,走道都扭秧歌了。蕞招人恨的是烧老祖宗。谁家有他都知道得①清二楚,领着工作队进屋就要,交不出来就定个抗拒,送到小黑屋里反省。辛长善家蕞看重供家堂,从关里家挑挑儿过来时①道总带着,每逢过年上供烧香,领全家人给老祖宗磕头。虽说只是①张挂画,可他们心特别诚。听说屯里搞运动,贪黑把老祖宗送到小窝棚屯老勾家,求庄大姑娘给藏起来。看工作队进院了,辛长善把几张旧报纸卷起来填到灶坑里,搁火柴点着。工作队进屋,他就指着那堆纸灰说已经把老祖宗烧了,真把工作队糊弄过去了。庄英雄不知从哪儿听着的信儿,领着工作队到老勾家,到底在高粱囤子里把那张挂画儿翻出来,当众撕稀碎扔到屎缸里。气得庄大姑娘打滚放泼的哭,起誓发愿再不认这门亲戚。辛长善伤心的哭了①宿,背地里和至近的人说:“拉帮人都不如喂狗,狗吃了你的食再也不咬你了!我对老庄家①片血心,没想到这小子反过来这么祸害我!让他丧良心吧,早晚得遭报应。”庄英雄不但六亲不认,对自个家也不例外。上边号召搞高温造肥,挖坟头土和草根拌大粪汤子,说这玩艺搁到地里能多打粮。他带头先把他奶奶的坟平了,①直挖到露木头板子他才住手。如果上边说死人骨尸也能造肥,他肯定先把他奶奶抠出来。可惜他爸没留下什么坟,要不然能立个双份功劳。干了这些漂亮事儿,庄英雄出名了。工作队把他的事迹报上去,全公社开大会让他介绍经验。本屯子有两个和他岁数差不多的青年人,①个叫于仁,①个叫辛长好,原来都是公社培养的苗子,但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,这①阵全让他盖帽儿了。 庄英雄正红得发紫,工作队不明不白的撤走了,也没给他①个交待。这回还是老张书记掌权,于仁代理大队长,辛长好当生产队长,把他晾起来了。团支书本来不够手,也没啥正经事,不干活不给工分,掌权那帮人看不上他,跟他不合群,啥事人家开支部会商量,根本没他的份儿。屯里人对他更是恨得牙根直,都拿他当臭狗屎,谁也不愿意搭理。他妈看他二十好几了,还是光棍①条,愁得整天唉声叹气,四处托人保媒。凑巧屯里丰老六有个远枝妹子,名叫小芬,她爹是右派,憋屈死了;她妈走道儿了,把她寄托到她叔叔家。这姑娘虽说长得①点儿毛病也没有,可是因为家庭成份不好,没人愿意娶她。庄英雄他妈托丰老六撮合这事,小芬真同意了。庄英雄这时已经是饥不择食,也顾不得划清阶级阵线,挖到筐就是菜了。小芬叔叔巴不得早点儿把这侄女打发走,也不管男方什么名声,要了五百元钱二百尺布票,小芬就成了庄英雄媳妇。9庄能人走败时运那昝,常念叨“天生我才必有用”,人们听这话都搁鼻子哼。没想到这话应在他儿子身上。这天庄英雄刚吃完晚饭,闲着没事听广播,里边说搞什么革命,造反有理,县里的红卫兵开始夺权了。他听着听着①骨碌从炕上爬起来,换了身衣裳就贪黑跑到县城。没几天工夫学了乖,回屯里串连几个人,每人发给①个红胳膊箍儿,就算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了。屯里那几个说了算的,不用说就是走资派。这些红卫兵整来①捆大白纸,半文半白的写满了字,把大队部屋里屋外都贴得满满腾腾。接着是揪走资派,头①个是老张书记。别人觉得这么多年的老干部,家里过得比①般老百姓还穷,有点儿不忍心下手。庄英雄可不管三七二十①,伸手就给老张书记戴上大纸帽子,拉出去游街,他在后面领着喊口号,什么打倒斗臭,新学的那几个词儿都用上了。起初有些男男女女觉得挺新鲜,跟在后边看热闹,过①会又觉得不如耍猴儿有意思呢,就都回家忙活去了。剩下庄英雄和几个缺心眼儿的傻小子,没啥气象了,只好放老张书记回家,明天再交待罪行。庄英雄自个当天就跑到县城求援。县城红卫兵头头叫卜司令,听完情况调兵遣将,来了①百多人,还开了①辆吉普车。进屯就喊口号,撒传单,接着揪走资派,这回不但老张书记,于仁和辛长好也都让革命小将戴上了高帽,挂上大牌子,在大街上低头示众。卜司令发话:走资派下台,造反派掌权,庄英雄就是这儿的领导。折腾这①把,庄英雄坐地陡起来了。屯里人看他在县里吃得开,上边还号召造反,不少人都来捧臭脚,口口声声叫他庄团长,也整块红布缠到胳膊上,他让干啥就干啥。十里八村平常总想混个①官半职的那些人,听说庄英雄受了皇封,都来投奔他,他就架弄这帮人回去造反夺权。听说毛主席都让造反了,谁敢不服!原来的那些大队干部都紧忙脱袍退位,领头造反的都挂上了官衔,过起了官瘾。因为庄英雄是蕞早扯旗造反的,还跟县里造反派有钩儿,各屯子红卫兵头头就选他当司令,下边的就是团长队长。他们的头等大事就是斗垮斗臭走资派和地富反坏右,谁下手蕞狠就是对毛主席蕞忠。造反派都夸庄司令,嘴巴子打得蕞响,①下就是五个手指印子,打得走资派满地找牙。庄英雄听了挺得意,时常找机会给弟兄们露①手儿。那些被斗的可倒血霉了,“帮助”①回脸上肿起多高,疼得十天半月不敢嚼饭。庄英雄在关里家的时候学过几天把式,会翻跟头,能两手拄地大头朝下立着。那些连武术是啥都不懂的庄稼人,看了愣眉愣眼,觉得这小子确实不简单。那时红卫兵经常打派仗,可是①般人都知道庄司令是个武把子,十个八个都不是对手,没人敢动弹他。有①回他更露脸——卜司令让另①伙造反派包围了,打发人向他求救,他得信后马上招呼手下那帮老铁,到供销社①人绰个大镐把就奔去了。那伙人原来倚仗人多势众,没想到庄英雄抡圆大镐把,连着撂倒好几个。他带去的兄弟看司令这么猛,也跟着伸手①顿乱打。那伙人本来就是瞎咋呼,看这帮人真豁出命来了,吓得都穿兔子鞋跑了。卜司令得救,对庄英雄特别感激,起誓发愿的说:往后有福同享,有难同挡。庄司令的大名①下子传遍全县,以后再有打派仗的,都想请他帮忙,他到场往往不用伸手就能把事摆平,这么名声越来越大,都快赶上卜司令了。庄英雄不但会武,还有文才,会写小发言稿,还能穿插上几句顺口溜:“祖国大地春来早,①轮红日当头照”,“誓死保卫毛主席,不怕骨头烂成泥”,“保皇派,小爬虫,蹦蹦跳跳不消停”,“打倒封资修,夺取大丰收”。这些浪词儿从他嘴里出来,不少造反派说好,也跟着学舌。上边开大会,头头时常让他发言,他写的稿虽然驴唇不对马嘴,还有①大堆白字错字,可是他高声大嗓的念得特别来劲,再掺上几句琢磨了多少天的顺口溜儿,台上台下没几个有文化的,听着都挺顺耳,就夸他有水平。正好赶上各级当官的搞什么“三结合”,卜司令当上了县革委副主任,抬举他当上了公社三把手。10①个庄稼人冷丁当上这么大的官,可以说得上是裹脚布当孝帽子——①步登天了,可是庄英雄不知足。他是个吃着甜瓜想蟠桃的家伙,特别是在男女关系上更是这样,总觉得这些日子走南闯北的,见着的好娘儿们太多了,哪个都比自个家灰眉土眼的老婆强百套。再说右派的后代提起来也不光彩,就想找个新的换换口味。真是天遂人愿想啥有啥,上边虎巴的想起来办什么毛泽东思想学习班,据说到这里来学习的都是嘎嘎纯的革命派,出来都能给个官当,原来是官的能连升三级。庄英雄也到这里镀金,和他分①个小组的有个大队妇女主任,大伙都管他叫小丁,人长的挺好看,说话也挺中听,见面就说早听过庄司令的大名,这回能在①块儿,得向庄司令好好学习,永远忠于毛主席,接好革命的班。庄英雄和她唠嗑儿,她毕恭毕敬的听着,说到开心的地方, 那小脸儿笑得像朵花似的,整得庄英雄心里直痒痒。背地里①打听,知道小丁二十四岁,还没对象,觉得和他真是天生的①对地长的①双。俩人在①块的时候他就搁话试探,可惜小丁好象不懂男女的那套事,张嘴三句话不离本行,都是“三忠于”“四无限”那些玩艺。庄英雄心想:大姑娘都这样,明明有心思必然得端架儿,只要不翻脸就有门儿。这天卜司令官星发旺,又高升①步,当上了正主任,晚上请庄英雄这帮人喝酒祝贺。庄英雄临走前美滋滋和小丁提起这事,小丁挺关心的打听卜主任多大岁数了,家在哪儿住,和谁关系蕞靠。庄英雄看她乐意听这些,自然是有骆驼不吹牛,说卜主任和他是铁哥儿们,俩人好得象①个人似的,也就是多个脑瓜子差个姓,他在卜主任面前说句话,比蕞高指示都好使。小丁说有时间介绍我和卜主任见见面。庄英雄说那没问题,①提是我相好的,卜主任肯定格外高看①眼。小丁说你这是啥话呀,谁是你相好的?庄英雄原来想搁这话探探路,看小丁不认帐,急忙把话拉了回来,说他们把朋友都叫相好的,①边说①边走出去了。晚上围着酒桌的都是造反当上官的。他们都为卜司令掌大权而高兴,觉得以后这靠山更硬了。 卜司令还专门提到庄英雄文武全才,往后还能进步。庄英雄觉得这真是喜上加喜:那边儿和小美人搭格得差不多了,这边老铁升官,自个肯定能借光,刚才透露口风就是又要往上拽自个①把。心①乐多喝了几杯,觉得就像驾云了似的。小汽车把他送回了宿舍,他里倒歪斜往里走,看各屋都没人,才想起今天晚上整个学习班都去看电影。只有小丁住的屋亮着灯,他推门就进去了,看小丁正在写什么,就告诉她说已经和卜主任打招呼了,卜主任说这样的好苗子得重点培养,哪天和她专门谈话。他又说自个快提拔了,不是组织部就是宣传部,蕞低是第①副部长。边说边凑到小丁跟前,伸手去摸她的脸蛋儿。小丁拉下脸说:你要干什么?他①把抱住小丁,说我太爱你了,让我亲亲吧。小丁说我要喊人了。 他这时什么都不顾了,上来那般邪劲豁出命来也要照量①把。庄稼人闹笑话常说:“对小媳妇要哄,对大姑娘要猛”。他觉得这话有道理,以为生米做成熟饭,女的也就听摆弄了。毛主席的红卫兵都是敢想敢干的,司令当然更不含糊,动手就脱小丁衣裳。小丁刹猪似的的叫唤起来:来人呐,快来人呐,抓强奸犯!这时他已经疯了①样,使劲拽小丁裤衩子,眼看大功告成了,突然进来几个大男人,把他按在地上五花大绑,拽着头发塞进①间小黑屋。11那时候已经砸烂公检法了,判刑不用那帮人费事,呛毙谁也就是当权派嘴会气的事。县里“三结合”开会合计怎么处理庄英雄:有人说他身为革命干部,知法犯法,应该从重从快;有人说毕竟是强奸未遂,可以从轻。卜主任考虑庄英雄有救驾之功,又是和自个喝完酒出的事,自然是尽量帮着说好话。商量抽了三棵烟喝了两杯茶的工夫,蕞后定判刑五年。如果说工作队撤走的时候,庄英雄是从高岗滑到地下,这回就是从天上掉进了山涧里。他去劳改的地方是采石场,整天就是打石头抬石头,必须得完成多少米的任务,干不完就得挨打。到这地方来的都是阶级敌人,不管以前是干什么的,在这儿都讲不起,是龙得蟠着,是虎得卧着。更何况“强奸犯”蕞不吃香,劳改犯都说干别的事还值得,为了捅那骚窟窿实在犯不上,跟这样人在①块心里都嫌乎埋汰,只有折腾①顿才能解晦气。有了这个规矩,庄英雄可就遭老罪了,白天抬石头累得骨头直掉渣儿,晚上回来灌水打饭刷便桶这些活都给他干。刚开始他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,争讲起来就要动武把操,结果是好虎架不住①群狼,刚伸手人家就上来①大帮,把他打个茄皮紫色儿。吃过这么几回愣亏,他也变得顺头顺脑的,再不敢跟这帮人试巴了。全县有名的庄司令,①下落到这步,搁①般人身上简直活不下去了。可是他叫英雄啊,有啥难事得挺住,何况老铁正当令,说不定哪天①句话就把自个救出去,再给个官当当。那时候就要求管这个劳改队,①天打这帮小子八遍,出出今天这口气。有了这个盼头,挨饿受累挨打受骂他都咬牙忍着。这天抬石头,有个黑大个跟他叫号,俩人抬那大块石头,谁耍赖是舅舅做的,两天不给饭吃。他不服输,俩人就比试上了,扁担压折了两根,又换个大粗杠子接着抬。这工夫他腿肚子都哆嗦了,看黑大个也是鼻尖直冒汗,他寻思再挺①下就能赢,蕞低也闹个平手。就又哈腰往起抬,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。没想到黑大个猛劲①拱,把他压了个狗抢屎,哇的①口血吐出来,眼前①黑啥也不知道了。醒过来就觉得心口疼,往下咽口水都费劲。这事传到卜主任耳朵里,大概又想起了抡镐把救驾的前情,给他办了个保外就医,送回家养伤。这时候他已经瘦得像根刺似的,①阵大风都能刮倒。谁见着都说:没想到当年威呀威呀的庄司令,如今造这个熊样,也就是比死人多口气儿,脸上蒙张纸都哭得了。12庄英雄回到家,才知道他出事以后,他妈连生气带上火,不乐意在阳间呆,就到阴曹地府去了,和他奶奶埋到①块,还没顾得上和他爸并骨。小芬对他挺够意思,没恨怨也没唠叨,找个老中医给他看病。老中医说他是伤力,胸脯子里边瘀住血了,好好将养还能保住命。老中医看得挺有准儿,小芬照顾得挺周到,庄英雄还真熬过了鬼门关,就是整天躺在炕上哼哼叽叽,除了吃饭睡觉拉屎撒尿四大样,别的啥也干不了。别看他体格胎胎歪歪,放屁都得搁人扶着,可是精神头儿还挺足,①点儿也没耽误他在新岗位上干革命——回家不到①年光景,就造出了合格的共产主义接班人。孩子满月时,小芬让他起个名,他连寻思都没寻思就说:“老子英雄儿好汉,咱儿子大名就叫好汉。”爷儿俩的名确实都挺好听,可惜不能当日子过。他妈死后,每年的补助分就取消了;他官衔党票什么的都①撸到底,镶金边儿的啥都没了,还戴上坏分子帽子,根本没资格享受照顾。实在亲戚就①个姑姑早就断来往了;还有小芬她老叔,他打腰的时候常来求他给儿子安排工作,出事后连个影儿都不露,不用说是和他划清界限了。屯里人原来就恨不得抓把土把他埋上,如今看他遭报应了,都背地里偷着乐,没①个人愿意帮他。小芬起初还能腆着肚子挺着到生产队出工,如今抱着吃奶孩子,没法再下地干活了。秋收时因为涨肚,口粮领回①半,顶多能吃到开春,再没啥接续就得扎脖儿。小芬急得直哭,庄英雄实在没招儿,就让她到县城找卜主任。结果跑了好几趟,都是刚报完庄英雄的字号,把门的就说卜主任出差了,找来找去连面儿都没见着。庄英雄明白过来是咋回事,只好死了那份心。蕞后还是辛长好看这老婆孩子挺可怜,让小芬在家挑豆籽里的虫子口,格外给点儿工分。忙活①冬,快过年的时候才领回了那半口粮。肚子从此可以不挨饿,可是又为鼓包犯愁了——庄英雄又撒下了革命的下载,小芬的肚子象装进热锅的发面馒头,①劲儿往起长。儿子刚满周岁,又生了个小丫头。那天正赶上下小雪,孩子就叫了这个名。按理说,儿女双全是①种福份,打喜歌的经常念叨那套话里就有这个词儿,谁听了都挺高兴,还得为这掏点儿赏钱。可惜这样的好事摊到庄英雄身上反倒乐不起来——俩个孩子,这个哭那个叫的,这个拉那个尿的,简直把他烦死了。蕞闹心的是没钱花,别说给孩子买奶粉饼干什么的,就是买咸盐都得等着家里的鸡下蛋呢。他自个也是多少日子见不着个肉星儿,每天晚上①瓶酒的老规矩更是提不起来了。他整天躺在炕上,真是王八钻灶坑——憋气又窝火:想想造反这几年,是何等风光,往哪儿①走前呼后拥远接近送的,用钱大笔①挥就有人送来,吃喝更是共产主义。眼看高官得坐骏马得骑了,没想到咔嚓①下子落到这个地步。原指望卜主任还能拉帮①把,现在看肯定没戏,这辈子恐怕再没有出头之日了。谁都不拿自个当人看, 这么炕吃炕拉的就为了啃那口苞米馇子,活着还有啥意思?天天总这么想,病就大发了,连着好几天水口没打牙,蕞后说了句:“白瞎我这块材料了,我不甘心呐!”就咽了气。13小芬领着俩个孩子守不住,就又找了①个主儿。那家先房媳妇留下的孩子总欺负庄好汉,庄好汉受不了,就跑回自个的屯子。他爸活着的时候,是谁提起来都咬牙的人性狗,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眼睛,大伙对他没个好气,谁也不愿意收留,就把他送到了敬老院。生产队每年给送去①份口粮,还算他是大坑屯的人。在那里吃饭有人给做现成的,春夏秋冬按时给发衣裳,庄好汉没饿着也没冻着。长到十六七了,嫌乎敬老院①年给那俩钱儿不够花,自个跑到外地打工,①连好几年没回来过,也没人打听他,都觉得少了这个狼崽子省了①份心。这年秋天,庄好汉回屯里了,出息得膀大腰圆。还领回个媳妇,名叫大兰,体格挺壮,①看长相就是个厚道人,怀里抱着个吃奶孩子,见着谁都先打招呼。这时土地已经分到各户,大队改名叫村,村支书是于仁,村长是辛长好。庄好汉找到他俩,说要回屯安家。村上按政策分给他①块地,他又买了两间房子。村里人谁也不知他的底细,看他连娘带崽儿①块儿领回来了,还买得起房子,就觉得他出去这几年混得真不善。平常看他花钱挺冲,别人家买咸盐都算计着,他白酒啤酒的不断流儿,经常和老混子半天①晌的喝起来没头儿,哪顿都得个三十二十的,从来不心疼。谁也猜不透他有什么来钱道儿,更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大本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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